
我在倫敦遇見的五個人
「倫敦的魅力在於她風情萬種。她古典的很時尚,新潮的很經典,倫敦在某種程度上取得了一種完美平衡,她就站在那一個點上,左一點右一點都會失衡的那種精準的完美。」這是我心中的倫敦,但是我心中的倫敦也是由許多懷抱著倫敦夢而移入的人所組成,我在倫敦遇見的五個人,讓我從另一個角度審視倫敦。

2018年2月2號下午五點左右,我人生第一次造訪倫敦,晚上的倫敦仍然人來人往,不像很多歐洲其他城市,天色一暗宛如空城。我很快的抵達旅館、安頓好行李,洗澡睡覺,一夜好眠。
我訂的旅館大多都有附早餐,這一間也不例外。隔天我在吃早餐的時候遇見了第一個人,C先生,一位同樣來自台灣,戴著眼鏡、穿著夾腳拖的大學教授,他還遞了名片給我。C先生說他年前覺得心情煩悶,於是訂了張機票飛來倫敦,這座他待了兩年、念完研究所的城市。在我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C先生開始抱怨起台灣的大學教學環境以及低薪的狀況。「除非你安貧樂道,不然在台灣教書真的很辛苦。」,接著他又開始比較倫敦和台灣大學的差異。
「想在這裡找份教職」他說。
「但是倫敦的薪資......大概是多少呢?」
我會這麼問是因為我知道在倫敦這樣的物價水準之下,薪水常常是付完房租和生活費以後就所剩無幾,在這裡念研究所的C先生當然比我更清楚,不過能從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情看出,他還是渴望一份在倫敦的教職。我們又多聊了幾句,臨走前他說他要去海德公園坐著看村上春樹,並祝我玩得愉快。
我運氣不算好,這天的倫敦細雨濛濛,體感溫度極低,我在這裡冷得直發抖,但我還是咬著牙走過了大半個倫敦,見證了海量的歷史故事和傳說。在這個冷死人不償命的天氣裡,我很早就搭上倫敦的紅色雙層巴士回旅館洗個熱水澡。當天我不停地想起早上遇到西敏寺前的抗議群眾,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們為了什麼而抗議。

時間來到第二天,我決定利用地利之便,早上到海德公園散步。海德公園以前是皇家花園,公園內有和皇室有關的博物館,整座園區也規劃的很美,貴氣中不失典雅,週日早晨,有許多慢跑的人、散步的人和推著嬰兒車不知道該拿哭鬧的小孩怎麼辦的爸爸,尷尬地對著我笑了笑。
說到倫敦,很多人都會想到皇室,而英國人對於皇室的愛戴真的超乎我的想像,任何和皇室沾上邊的建築或區域總是保持光鮮亮麗、美倫美奐,常常給我一種不真實感,那種不真實就像,本來只打算在海德公園裡散步半個小時的我,最後就像在公園裡迷失一樣,走了一個半小時,因為它實在是太巨大了。

接著我到了貝克街221號,福爾摩斯的家。
倫敦之所以吸引人,我想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倫敦是無數事件發生的舞台。無數真實的歷史事件在這裡上演,無數虛構的人物在這裡穿梭、來回,虛實掩映的倫敦才更迷人。每次想像福爾摩斯、哈利波特、阿嘉莎筆下的白羅等人在倫敦的角落裡走動,就對倫敦多一份好感。
據說貝克街221B本來是一個牙醫的家,後來因為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爆紅,牙醫不堪其擾,只好搬家,這裡後來就成了福爾摩斯博物館。長長的排隊人龍讓我退避三舍,我只進到紀念品店裡晃晃,隨即離開。
市集可以說是倫敦活力的一大來源,Brick Lane Market以躁動的藝術血液聞名。這裡有大量的塗鴉、黑膠唱片攤位、藝術工作者和街頭藝人,這裡很嬉皮,有一種亂自有理的驕傲藏在攤販和行人的神情裡,有一幅鐵門上的塗鴉,用小字寫上Less cleaning, more street art

這裡給人一種混亂中的自在和自信感,滿溢出藝術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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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完Brick Lane Market以後,我參加了一個步行旅遊行程,我們在惡名昭彰的白教堂區走過開膛手傑克犯案的每一個地點,每個地點代表一條命。我還記得那個導覽員叫做JJ,他用一個很特別的觀點去詮釋開膛手傑克這個世紀之謎。
「別把這個故事看成一個連續殺人魔殺了五個妓女的故事,把它看成五個生活困頓女性的悲劇,試著去理解她們,體會在那個年代,生活在倫敦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他這麼說。
每一個受害者,都有他們的故事,維多莉亞時期的倫敦(十八世紀)被視為黃金之城,每個人都抱著倫敦夢,夢想在倫敦過上更好的生活所以蜂擁而至。到了倫敦以後才發現倫敦居大不易,很多無力養活自己的女性淪落成妓女,在白教堂區每晚都有幾百條性交易,JJ說著一個又一個死者的故事,我感到很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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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在一扇窗前,指著上面不大明顯的"Women"字樣說,這裡是過去的廉價旅館,四便士就能住一晚,只是四便士只能買到一個箱子大小的空間,無法翻身,付兩便士的話要兩人擠一個箱子,付一便士的話就只能買到院子裡的吊床。
「但再怎麼樣都比露宿街頭好。」他說。
18世紀的倫敦,有一名女性因為付不起這裡旅館的錢,便從旅館大門走了出去,命喪開膛手傑克的刀下,再也沒有回去過。
第二天,我沒有遇見任何人,但是海德公園的貴氣,Brick Lane Market的活力和開膛手傑克的故事帶給我的唏噓嗟嘆讓我對倫敦留下了無比反差的印象。
第三天的早上,我遇見了第二個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暫且稱她為A小姐。
我在早餐時間遇見她,我總是在早餐時間遇到人。A小姐說著流利的英文,我無法辨認她到底是不是英國人,因為倫敦的人口組成複雜,外來移民多,會說流利英文的外來移民也很多,更重要的是這是一間青年旅館,我覺得最不該出現的就是當地人。我在第一天和第二天都看過A小姐,A小姐喜歡用麵包抹刀將土司推進大台的烤箱裡,站在窗邊等著土司烤好。那天早上窗戶開著,早晨的冷空氣讓我不自覺地發抖,A見狀便幫我關了窗戶,我們於是在等待土司烤好的時候聊了起來。
我說我是交換學生,學期結束了於是抓緊時間出來旅遊,她笑了笑,我問她是不是在旅行,她避開我的眼神說他不是在旅行,而這裡只是她的”temporary base”。我沒有繼續往下問,也不敢繼續往下問,我想起每天早上都見到她在餐廳裡,用抹刀推著吐司,關窗的時候感覺很熟練,我不知道他在這裡住了多久,但想必是足以讓她對這裡熟門熟路的一段時間。我想起前一天晚上JJ說的廉價旅館,難道21世紀的今天,倫敦這個大都會裡,人們還是過著18世紀的無家可歸的生活嗎?廉價旅館變成青年旅館,人們依舊經濟困頓,科技日新月異,但中低階層的人仍過著一樣的生活。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並沒有得到證實,但是隔天晚上我又在廚房裡遇見了說自己是當地人的旅客,也是我每一天都見到的熟面孔,我無法不這麼想。
遇見A以後,我一整天心裡都有點悶,不過我還是照原定計劃前往大英博物館,並在逛完博物館後前往劇院。
音樂劇的劇院在柯芬園附近,我就來這裡買塊餅乾,坐著等待,反正還有表演可看,也不無聊。
這是我遇見的第三個人。
其實我一句話也沒跟他說,我和他的互動就僅僅是我離開以前過去放了1.5塊英鎊在他的吉他袋裡,只是總是想著早上遇見A小姐的情景而悶悶不樂的我在聽見他的歌聲以後,心情又有了轉變。倫敦的街頭藝人很多,多的就像觀光景點的攤販一樣,像這種彈著吉他唱著歌的街頭藝人通常都錄了自己的Demo,放在吉他袋裡賣。我不禁想像他的生活,創作、練琴、表演、追逐自己的夢想,而倫敦人有一個優點,他們對於藝術工作者豪不吝嗇。只要是有坐下來或者圍觀「享受」表演的人們通常都會給點打賞費,或許是這份對於藝術的肯定,讓無數懷抱音樂夢、繪畫夢、演藝夢的人們湧入倫敦,或許是這分心靈上的滿足感讓他們在如此生活條件下還愛著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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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我到了著名的South Bank Book Market,買完書,看看河畔風景以後我就走上橋,準備回到我熟悉的地方,才剛上橋我就遇見了第四個人。他穿著紅色背心,白髮蒼蒼,鬍子也都白了,拿著一本BigIssue的雜誌向路過的人兜售,我才突然想起我可是在Big Issue的發源地:倫敦。仔細想想其實在鬧區的地方,每個地鐵站出口都有人在兜售雜誌,只是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那是Big Issue,總是以一個自我保護的心態冷冷地走過販賣者,現在回想起來,他們只是想賣我在台灣也會買的大誌而已。
本著一個好奇的心態,我向這位大叔買了一本Big Issue,想看看倫敦的Big Issue有什麼不同。沒想到他竟然連忙跟我道謝,說他在這裡喊了半天,都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說到這裡又跟我講了一次謝謝。我最不會應付這種狀況,尷尬地跟他笑笑,然後就離開了。走回公車站的路上,我經過了不少地鐵站,也經過了不少販賣點,每走過一個販賣點,心裡就湧上一股五味雜陳的感受。
天很快就黑了,我跳上往旅館方向的公車,打開那本Big Issue,我終於知道第一天碰到的抗議群眾究竟在抗議什麼。民眾在抗議NHS,National Health System。生在擁有良善健保制度的台灣,我完全沒有想到倫敦的民眾在抗議的竟然是這件事,後來我上網搜尋,發現英國醫療費用昂貴,又缺乏完善健保制度,不少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因為無力就醫而死去。我本來以為這是關於房價的抗議,畢竟倫敦房價之高,眾所皆知,沒有想到竟是這麼更基本的生理需求,攸關生死的醫療制度。
時間來到了最後一天,我吃完早餐,收完行李,準備退房,回到歐陸,卻在櫃台看見兩個服務人員擠在一個亞洲臉孔的大嬸面前,一臉焦急。這就是我遇見的第五個人。不出五秒,我就瞬間意識到這位大嬸不會講英文啊!我趕快湊過去問他說不說中文,大嬸像見到救星一樣拉著我的手要我幫忙翻譯,而櫃檯人員更是鬆了一大口氣,跟我說了至少五次謝謝。
大嬸是瀋陽人,他說想來倫敦找份差事,前幾天住的飯店實在太貴了,趕緊換一間便宜一點的。看著半句英文都不懂的她,我不知道要感到錯愕還是要感到佩服,我跟他說「如果要在這裡工作的話,還是學一下英文會比較方便吧」,大嬸連忙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腦中浮出前幾天路過的中國城,大嬸多半是想去那裡混口飯吃吧。原文載於: 背包客棧自助旅行論壇 https://www.backpackers.com.tw/forum/showthread.php?t=10108415
我一邊感到世上奇人異事本來就很多,一邊幫大嬸的手機連wifi再跟他解釋房卡的使用方式和住房規定,大嬸並不會使用手上的手機更讓我感到驚訝,他這樣一路從中國跑來倫敦,一路平安也真是個福星啊。
大嬸是不是在家鄉過得不好,於是想出來闖闖看呢?我心中浮現了這個想法,然而臨走前無意間瞥見了他的Gucci皮包,這個想法不攻自破。我看著開開心心刷了房卡、說了再見,走進房間的大嬸,心中充滿無數疑惑。
有人用Two tales of the city來形容倫敦,但在我眼裡絕對不只有two tales。就一個旅遊的角度來看,我真的很喜歡倫敦,離開倫敦的那天我在個人IG發了一篇文,我這麼說:
「倫敦的魅力在於她風情萬種。許多城市整體來說要不就很新潮,要不就很古老,但倫敦不是,她有很多面貌,各式各樣的文化交織結合融化成一體,她古典的很時尚,新潮的很經典,倫敦在某種程度上取得了一種完美平衡,她就站在那一個點上,左一點右一點都會失衡的那種精準的完美。」
我心中的倫敦的確還是有這樣的完美形象,但是我在倫敦遇見的五個人,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個疑惑。究竟什麼是倫敦夢?為什麼即便物價房價高的不可思議,貧富差距嚇死人的大,還是有無數抱著倫敦夢的人搬進倫敦?我不知道C先生到底愛倫敦的哪裡,如果他都已經知道倫敦生活困難。是對於學術界的嚮往嗎?我不知道A小姐究竟找到安身之處了沒有,還是她依舊在那間青年旅館裡,天天用抹刀推著吐司?柯芬園的街頭藝人,我算可以理解,倫敦的藝術活力蓬勃,我可以理解以藝術作為理想的人為什麼愛倫敦。BigIssue 販售員的生活有因為Big Issue而過的好一點嗎?他是不是也曾經是懷抱倫敦夢的一員呢?他是倫敦人嗎?如果不是,他想過回到自己的家鄉嗎?最讓我不解,但卻也最讓我佩服的瀋陽大嬸,心中的倫敦又是什麼樣子呢?
這些人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來到這座如夢似幻卻又無比現實的城市?我能夠理解他們嗎?他們在辛苦的時候,後悔嗎?他們的未來能不能夠更好?
在這樣一個貧富差距如此龐大,皇親貴族很多,街友也很多的城市,有輝煌也有無奈。這些問題卡在我心裡,至今仍沒有一個結論,我在倫敦遇見的五個人,讓我對於「倫敦夢」永遠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複雜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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