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摩訶婆羅多：不完美印度眾神，與非典型你我

32 2 1915

回覆

POOHS

2022-02-06, 16:01

不要為那些情節分心，
在這個故事的迷宮之中，流淌著智慧之河 ─ 這才是你我真正要繼承的東西。

─ Devdutt Pattanaik 《摩訶婆羅多》的故事

不只戲說印度

一個壯麗的戰爭故事，細密包裹著許多小故事，一個串著數個，各自往支線岔去，人物祖譜繁盛如枝葉，一件新結下的嫌隙，總是溯及一段久遠宿仇。

綿延的話語適合睡前一讀，與淡然無奇的日常相比，摩訶婆羅多的世界以想像力開天闢地，阿周那用一發弓箭射穿幾千片樹葉；盲眼的持國王乞求奎斯那讓他一瞥電光石火的世界，可僅僅一眼就嚇得自願重返無明。

想起從前在印度旅館亂轉電視來看的時光，總在下午冷門時段播放的神話故事本土劇，真人扮演的神祇塗著過白粉底，誇張的眉眼彩妝強調輪廓，還有絕不嫌多的首飾及手持法器。配合起伏極大的敘事情節，不時出現乾冰、烈火、強光等稍嫌陽春的後製特效，偶見高大的主角駕馳白馬雲上疾行，像是紙糊的僵直馬腳卻一動也不動，看得引人發噱。

這樣雷同「戲說台灣」風格的頻道總是引我停留，所有的鋪陳都有某個指向意義，而在揭曉之前，你得聚精會神留意各種徵象的暗喻，當裡面的Vishnu〈毗濕奴〉現身開示時，尾句總有迴音震盪嗡〜嗡〜地響，神諭之威，是會越看越入迷的……。

kuru-Kshetra 古魯格舍德拉城 ‧ 《摩訶婆羅多》中俱盧之戰的舞台，近現今德里北部。
圖片取自哈里亞納邦政府網站 Government of Haryana

說故事的人

《摩訶婆羅多》源於毗耶娑(Vyasa)講述的以俱盧之戰為主，而由象神(Ganasha)抄錄下來的故事，毗耶娑將這些故事名為Jaya，即「勝利者的故事」。

像個迷你的大千世界，故事裡有神明，有世代沿襲的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階級，大部分的時候他們恪守本分，而當因領地及頭銜而起的嫌隙漸劇，婆羅多族之中的俱盧族、般度族開始相互僭越、征伐不休，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對方，揚棄立下的誓言也毫不羞愧……。

毗耶娑將故事傳述給眾多弟子，弟子其一為國王講故事，國王的隨侍接著講給其他人聽，聖者、先人、自稱與毗耶娑經歷同一事件的人們紛紛加入補述，故事篇幅隨而膨脹，細節越來越鮮明，登場人物也越來越多。

口頭流傳之間，故事的標題被改稱「Bharata」，意即婆羅多族及其土地上的故事；而隨世代更迭，「Bharata」漸變為「Mahabharata」─屬於印度大地上的偉大史詩。全篇18卷的通行篇幅，普遍推估在西元前三百年底定，據說光是口誦，得要連續講述兩週才能完結。

身為開口述說第一個故事的人，毗耶娑曾對負責抄錄的Ganasha說：「除非你聽懂了，否則你一個字都別記下來。」

從一開始他便謹記，故事的成敗終得寄託於讀者。

Udaipur City place museum牆上的Ganesh畫像 ‧
不間斷抄寫《摩訶婆羅多》過程中把筆寫禿了，祂拔下一邊牙齒代筆繼續抄寫，一側象牙因而斷裂不全

善中見惡，惡中見善

俱盧族雖然一輩子都生活在榮華富貴的世界裡，但是它們的世界卻充滿了忌妒、憤怒和痛苦。般度族大半輩子都很窮困，不是住在森林裡，就是四處流浪，雖然如此，他們的生命卻充滿了學習的機會。

─《摩訶婆羅多》的故事 ‧ 卷13

不似好消化的淺明寓言，《摩訶婆羅多》裡沒有絕對討喜的人物，比如說它描寫奎斯那(Krishna)多情且廣受牧女歡迎的一面，不過也說「如果有人想獨佔他，並且要求得到特殊的照顧，他馬上就消失無蹤，讓她們覺得痛苦又失落。」

所以，比起受人愛慕，Krishna是不是更害怕專一的桎梏。

又或如，接著讀到代表正法一方的般度兄弟，一時興賭將國土、王位甚至妻子德羅波蒂通通輸給了持國百子，當難降試圖當眾脫去德羅波蒂的衣服時，般度兄弟竟全數垂下眼去默不作聲，關鍵時刻未能挺身而出，算是哪門子的史詩英雄，又哪裡來的正法……。

違反隱惡揚善的通俗故事原則，這些違逆常理、扞格直覺的小地方，讓人讀了又停，忍不住想向故事發聲抗議；《摩訶婆羅多》主角們背向光明的一面被鉅細靡遺地描述：自私怯弱、好逸惡勞，性格裡總有不明朗的一塊陰鬱，為美好磊落的形象加上有色濾鏡，殘酷且公平地代表人類。

一個別人眼中更好的我，代表同時存在著一個背離社會期待的可能之我。

持國王王妃甘陀利，當她知道自己嫁的持國王天生目盲之後，便決定終生將自己的眼睛以布蒙起，藉此同感丈夫之苦，這樣看似悲壯的犧牲並未迎來善果，甘陀利日後因而對兒子們的行止無得所見，世人多譴責她縱其顛覆正法。

比起讚嘆眾人神的美德或神力，觀看這些弱點帶來的掙扎，與主角們一同感到難堪、一同被迫正視，看他們為執著付出代價，也為奮鬥中偶一展露的曙光欣喜。

試著不在當下給出評價，因為故事裡總有一幕你彷彿瞥見自己，在自我與超我之間搖擺，難得信念篤定的一刻，卻偏偏在價值抉擇的關頭站錯了邊……。
原文載於: 背包客棧自助旅行論壇 https://www.backpackers.com.tw/forum/showthread.php?t=10478992

Udaipur / Jagdish Temple

取得勝利，或是對決自己

即使名為「勝利之歌」，勝利在故事裡總是很短暫，而磨難則是漫長難忍，般度五子流放了整整十三年，而依照誓約，一旦期間身分曝光，十三年必須即刻重新起算，無間輪迴般再來一次。

所有的試煉多少帶著詛咒意念，主角們難有一刻安逸，讀者自然也感染居安思危的意識，得要常常往前翻閱諸如A與B的過節，C與A的血緣，或是B與C的誓願，交叉查閱，一刻也不得輕鬆。

故事尾聲，堅戰在長者的建議下前往向叔父濕摩請益，代表戰敗一方的濕摩此時還躺在箭床上奄奄一息，阿周那在戰役中射向他的一箭又一箭，直挺挺地穿過身體，使其後仰斜撐於地，故事裡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情…..。
原文載於: 背包客棧自助旅行論壇 https://www.backpackers.com.tw/forum/showthread.php?t=10478992

垂死的濕摩向堅戰說：「生命就像一條河，你可以奮鬥，可以掙扎，努力去改變河的流向，但是最終河流還是會走回自己的方向。你可以在河裡沐浴、喝水、恢復活力、跟每個人共享，但是永遠不要跟生命之河對抗，也永遠不要被河水沖走，隨波逐流。你也永遠不要依戀生命之河。相反的，你要觀察河，向河學習。」

以為早以抹去的名字，將死之人在這故事裡往往走得不輕易，仰躺而非俯下，濕摩的最後一個氣息，在傳承生命之義後了結，光榮戰敗的英雄裡，死有重於泰山是其中一種。

於是讀著《摩訶婆羅多》的時光並不完全愉快，顛倒世界裡，既有價值搖搖欲墜，不見獨一崛起超級英雄，也沒有光榮的絕地反攻，描述俱盧百子與般度五子手足交戰的語言滿是掙扎，殘酷而非大快人心。

繼續讀下去的理由，是這些故事裡濃縮了熟悉的定律，卻獨樹一格地開放答案，塑造、成形、悖反、再破壞、重生的推展中，成長的痛未被包裝為一瞬觸及的完美昇華，自覺之前，我們犯過的錯難得這樣被檢視。

直視這支民族如何一試再試，掙扎地認識多面的自己，擺脫命運或習性的控制，創傷─癒合─揭疤的歷程之中，足以投射生命中未完成的部分─永遠變動的未完成之我，對現實條件不置可否，擁有各式各樣的缺憾，未曾放棄觀見內在。

體現我，做你智力的主人，就像車夫之主宰他的馬匹，這麼一來，這起事件就不是關於戰爭，不是關於我出戰或不出戰，也不是關於打贏或打輸，而是關於做出決定，關於發現你自己的真相。

─《摩訶婆羅多》的故事 ‧ 卷14

□ 以上引用內文皆摘自 Devdutt Pattanaik 《摩訶婆羅多》的故事 ‧ 漫遊者文化

□ 早幾年買的Devdutt Pattanaik 《 7 Secrets from Hindu Calendar Art 》從俗文學角度介紹印度神祇，也很有趣，字體偏大，應是青少年(含以上)讀物。

□ Devdutt Pattanaik 的插畫風格，簡明扼要且保留想像空間

POOHS 在棧內的其他好文

1915 次查看

小花回覆

小眼睛先生

2022-02-14, 21:46

我當初是看林懷民的譯本，應該是時報的二版。當時，真的覺得是一部奇書，花了一些耐心進入故事後，看著看著自然而然的被故事吸引進去。

之後實際去了印度，對於旅途中的所見所聞聞及所感，不時都讓我想起讀這本書時的感受。

很喜歡您的這篇文章，及其中所引用的句子：

--
「生命就像一條河，你可以奮鬥，可以掙扎，努力去改變河的流向，但是最終河流還是會走回自己的方向。你可以在河裡沐浴、喝水、恢復活力、跟每個人共享，但是永遠不要跟生命之河對抗，也永遠不要被河水沖走，隨波逐流。你也永遠不要依戀生命之河。相反的，你要觀察河，向河學習。」
--

我很認同，並也這麼試著這麼思考並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