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朝聖之路,對歐洲文化來說是從自家門前走到聖地牙哥的漫漫長路,而對多數遊客而言,我選擇的是電影題材常演到的法國之路:
從Saint Jean Pied de Port一路向西,穿越庇里牛斯山一直到聖地牙哥的路程。
2016年工作上遇到了一些挑戰,突然多出很多時間思考自己的事情,於是我規定自己一個禮拜讀一本書,欣賞不同寫作風格,並試圖找出生活的靈感。在讀到Lawrence Block的《八百萬種走法:一個小說家的步行人生》其中一部分提到的聖雅各之路後,我才知道,西班牙有一條路可以一直走一個月,沿途有便宜的地方住,除了機票不需花高額的交通費,畢竟是靠雙腳前進嘛,這樣的旅遊形態對我而言前所未有。到一個國家,搭火車或巴士在城市間停留三天再轉往下一個城市的模式司空見慣,但如果是徒步前往下一個城市這件事情我倒是沒做過,也因此我馬上決定把朝聖之路當作今年的作業,8月中後出發。
踏上這條路除了宗教信仰外,其他原因不外乎是:鍛煉體力、磨鍊意志、尋求心靈平靜、進行一場低成本的徒步之旅、在寬廣的大地中獨自行走與自己對話、減少對物質慾望或依賴、思考一些事情或放下心中某些執念,或是乾脆放空腦袋30天只要進行體力活、相信只要走完全程人生就會變得不一樣的美好幻想、就算人生沒有不一樣至少可以變瘦!不管你跟周遭的人如何解釋接下來要做的這件事,或不解釋,只要你的內心深處下定決心,你幾乎就已經上路了。就像電影「 我出去一下」的Hape Kerkeling,一切自然而然、命中注定般地開始。
以下節錄旅途上的心情和朝聖之路的體會。
「該怎麼向那些不曾上路的人說明,這條朝聖之路具有某種讓人把當初上路的理由忘得一乾二淨的影響力、甚至是力量呢?不管驅使人背起行囊的念頭有多麼費解或多麼複雜,最終取而代之的也只是健行這麼回事。我們上路了,就這麼簡單。要解答「為什麼」這個問題,就只有透過一個方式:遺忘。我們不會記得上路前的種種,如同那些抹煞舊跡的新發現一樣,因為康波斯特拉是條專斷、跋扈的朝聖之路,他會讓驅策我們上路的念頭全數消失。」P20,《一個人的不朽遠行:聖雅各朝聖之路》Jean-Christophe Rufin 著
一、庇里牛斯的心理準備
國內外論壇對法國之路的討論中,大家幾乎有志一同地認為法國之路難度最高的就是第一天跨越庇里牛斯山的部分。高度落差大、坡度陡、氣候變化快速,對於體力、腳力和路途上未知的狀況都是很大的挑戰。
對我而言,比較困難的部分在於出發前患得患失把很多東西一股腦塞進背包,一到機場發現行李居然超過10公斤,只好咬牙背著全部行囊從高度200m爬升到1400m,這種坡度其實不算難,路面也多是平坦的柏油路,但負重還是讓我氣喘吁吁,無法快速前進。 走完整趟Camino後我再回想,庇里牛斯山區的這段路絕對不是我心中最難的一段,比起拉瓦拿地區高高低低的碎石子路、走進大城市Burgos前經過工業區的枯燥景色,或是大雨中的加利西亞山區,第一天走的庇里牛斯山,天氣涼爽、路面平坦、景色優美、身體因為還沒經歷過長途跋涉的疲勞,一直處在最佳狀態,心理上也因為才剛上路保持著雄心壯志。一切都是最好的情況下,跨越這座山一點也不困難,因為我們大家都是做好庇里牛斯的心理準備才來的啊。
PS. 不過夏季以外的朝聖者對這一路段請盡量小心,下雨、下雪都會讓這段路變得非常困難,前陣子在Camino論壇看到有朝聖者在這段路因天候不佳加上迷路失溫而死,電影the way開頭劇情有其真實性,請視自身情況和當地天候因素慎重考慮出發與否,做好庇里牛斯的萬全準備。
二、前往大城市Pamplona(Day3)
朝聖之路初期,走多了鄉間、山路看盡大自然景色,總會對進入大城市抱著期待,而法國之路上的第一個大城市潘普洛納,以每年七月、海明威的小說The Sun Also Rises也寫過的奔牛節聞名,坐車只要兩個多小時,走來潘普洛納卻要花上三天,一想到馬上能抵達內心充滿喜悅和興奮。
經過16公里的漫長行走,從山路走到公路旁,再走到城市的外圍,看到一棟棟的水泥建築物,城市的模樣越來越清楚。我心目中幻想的Pamplona,有一個很大的廣場,可以讓我歇腳喝杯咖啡,就像電影The Way裡面,荷蘭朝聖者揮手遇到為了完成兒子遺願而踏上朝聖之路的主角,兩人為了小菜是Tapas還是Pincho而爭執得不愉快的場面。事實上,進入城門後如果繼續跟著朝聖之路的箭頭走,過不久就會走出城繼續往西邊前進了,想多花一點時間的我偏離了既有路線在城市裡繞來繞去,沒過多久便再也看不到其他朝聖者。
觀光客、中午用餐的人群、bar前小酌一杯的客人,在狹小的巷道裡充斥、穿梭著。身為一個朝聖者,帶著一個擋路的背包,登山鞋和褲管充滿着灰,還散發出汗臭味,每走一步都在迷失,走進現代化、商業化的城市突然覺得自己跟外界如此格格不入,讓人開始懷念起山區的悠閒寧靜,於是我在短暫休息後就決定前往下一個小鎮,Pamplona到此一遊,連海明威待過的café Iruna都沒找到,便又匆匆上路了。
當在錯綜複雜的小巷迷失後我就決定先出城,往西邊方向走,總能走回朝聖之路,的確在迷路的20分鐘後,我又看見熟悉的貝殻標示、藍黃箭頭,於是告別曾經滿心期待的大城市,我要去小鎮找尋寧靜了。
「實際的情況是,朝聖之旅會加速我們對世界感到幻滅的過程,雖說一般人都將朝聖看作是體驗思古幽情的途徑。我想只是要大概兩個鐘頭的時間,就足以讓人回到現實,擦亮眼睛看清一切:朝聖之路就只是一條路,如此而已。途中有上坡、有下坡,會讓人失足,會讓人口渴,有清楚或模糊的標示,會與一般道路平行,也會深入山林之中,無論何種情況都有屬於它的好處,但同樣也有許多不便之處。簡而言之,離開做夢與幻想之後,朝聖之路往往會以令人措手不及的真實姿態現身:一條艱辛的長征、一段平庸的人世風景、一段煎熬身心的考驗。你必須挺得住這場戰役,才能再次洞見它的不凡之處。」P37,《一個人的不朽遠行:聖雅各朝聖之路》Jean-Christophe Rufin 著
原文載於: 背包客棧自助旅行論壇 https://www.backpackers.com.tw/forum/showthread.php?t=1881056
三、朝聖之路的成年禮:水泡護理 (Day4)
我在第三晚入住小鎮Cizur Menor的庇護所義工和第四天認識的西班牙朋友那學習了水泡的處理方式。先來說庇護所的義工Ambrosio,曾經在10幾年前走過朝聖之路,因為會講多國語言、人生經歷豐富後來被老闆找回來每年夏天幫忙管理庇護所、幫助朝聖者。 走到Pamplona前三天的山路已經讓我的腳底不堪負荷,我的腿是想繼續走更遠的,但腳上的水泡就像繁殖一樣,每走一天就多兩顆。 Ambrosio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拿出治療水泡的器材,我原本以為他用的是背包客棧上常常提到的針線,結果他說那是老派的方法。他先消毒後用針筒將水泡裡面的液體快速抽出,再將傷口塗上優碘、ok蹦,傷口癒合後就沒事了。
而隔天走到皇后橋鎮Puente la Reina,我的水泡狀況沒有改善,於是晚上請認識的朝聖者教我縫水泡,一切比想像簡單,先用一小段的線穿過針、優碘消毒後,將針穿過水泡的左右兩頭,把線留在水泡上露出兩邊線頭,水泡裡的液體會慢慢隨著線頭流出來,隔天要走路前再貼上ok蹦固定線頭即可。我一開始對於針扎在腳上感到非常緊張,但其實穿過水泡時針經過的是液體而不是腳上的肉所以一點都不痛,非常神奇!因此在其他朝聖者的協助下我也歷經了朝聖之路的成年禮:水泡護理。(但如果鞋子夠好,是可以跳級的喔,出發前務必慎選登山鞋)
四、負擔 (Day9)
有鑒於走了一個禮拜,背了10幾公斤的行李裡面有一半如旅遊書、厚外套、一雙便鞋、非機能性衣物在這段期間完全沒用過,讓我一直想把他們寄走,無奈前面幾個停留的城市因為太小郵局營業時間都只到中午,每當我下午1點抵達住處時郵局都已關門,好不容易到了比較大型的城市又剛好遇到週末,一查到今天停留Santo Dominogo de la Calzada郵局開到下午2點半,我就趕緊去郵局寄包裹了。
把東西寄走後,背包裡只剩:兩件T shirt、一套下半身、一套睡衣、內衣褲、盥洗、急用藥品、充電線、鋼杯、水壺、睡袋、毛巾。在這裡漸漸在學習如何屏棄物質慾望,畢竟平常是以價錢、金額衡量物品的價值,而在Camino若把這些東西都放在背包裡,是以公斤計的負擔啊!
五、共同點 (Day10)
從上路的第二天,我就一直遇到同一對加拿大中年夫妻,在庇護所也一直住在他們附近,他們都知道我腳上的水泡很大顆走得很痛苦,每天都會關心一下我的狀況。後來有一天先生跟我說:「我昨天跟Catherine (太太)在討論,我們覺得妳一定都沒吃飯,你這樣會沒力氣走路。」原本想透過走Camino健身、瘦個幾公斤,殊不知手曬黑看起來太細、又沒胸部,在西方人眼中我是個乾癟不知補充營養的亞洲弱女子。當天晚上我們約在庇護所樓上的餐廳一起吃朝聖者套餐,聊平常各自的生活、東西方文化差異、聊他們在20年前領養的越南籍小孩、聊到家中寵物……
「小孩都長大了出來長途旅行不用擔心他們,倒是很想念寵物,這是我們的小狗,叫做路路」他們說。
「我也很想念家裡的貓雖然他們根本不在乎我,還有天啊,我的貓也叫路路!」我大笑,離開前交換mail時,我們互傳了自己家路路的照片給對方。
想像一條朝聖之路,連結起相隔千里遠,基於對健行、歷史文化、旅遊有相同的興趣的朝聖者們,一起上路以後發現他們之間的共同點可能比預期中,多更多。
六、say good bye (Day12)
來到了朝聖之路上的另一個大城市Burgos布爾戈斯,城內的大教堂是歐洲著名的哥德式教堂,裡面存放著熙德將軍的棺木,這位打造Burgos城市以及抵抗城市免於被摩爾人攻下的英雄。公立庇護所就位於大教堂的後方,裝潢和設備非常現代,住宿的費用只要5歐。
大城市充滿新人和舊人,這裡會遇到更多剛要出發的朝聖者展開他們的旅程,當然也會和那些曾跟你並肩上路的夥伴說再見,從法國之路起點走到Burgos花了12天,對於花兩個禮拜渡假健行的歐洲人而言非常適合,很多從第一天遇到的熟面孔選擇從這裡離開,在這個城市我跟每天都會遇見的義大利、德國朋友們說再見了,感覺很像被迫戒掉一種習慣,一想到隔天開始的camino看不到他們,內心開始覺得有點寂寞,我並不善於交朋友,比起群體行動更喜歡獨行上路,所認識的這些朋友不過就是路上或庇護所遇到時短暫說幾句話,或是晚上一起吃飯、小酌一杯而已,但即使這樣也足以讓我們培養出革命情感。
雖說朝聖之路自古一直在那,但是朝聖者本來就是流動的,來來去去,少了他們還是得自己走完不是嗎?
七、分享 (Day15)
今天走了3公里就在下個小鎮吃早餐,老闆板著一張臉看起來不是太友善,點餐時問了我從哪裡來,感覺很像對每個朝聖者制式進行的對話。
「Taiwan」我說。
「oh, Taiwan, I know!」
送餐時老闆馬上拿出了之前台灣朝聖者送他的台灣形狀鑰匙圈表示真的知道台灣,並在經過的時候會給予我多一點的關心,在我離開前他還開放另外一間鎖起來的廁所借我使用。朝聖之路上每個單一的朝聖者或許沒有什麼獨特之處,但曾經經過的朝聖者留下的簡單善意、溫暖舉動,都可能深深影響後來的人,我要感謝到過這裡的台灣人,背著這些小禮品對不能負重的我來說難度非常高,要帶著這些東西走幾百公里與當地人分享台灣這個地方,更是我沒有想過的事情,我真是白白受惠得到當地人的照顧了。
晚上在Carrion de los Condes鎮上,住在一間溫馨的庇護所,他們的晚餐由每個朝聖者去買食材回來一起下廚,圍著圓桌一起唱歌禱告吃飯,非常團契的方式。身為一個性格孤僻的非教徒,要做這件事一整個晚上真是要我命三千,於是我就跟幾個朋友去餐廳吃晚餐了。回頭想想覺得自己真是奇怪,雖說來走camino無非是尋求心靈平靜,但是團聚、彌撒、教堂禮拜放著這些事情不做,那我就去山林露營就好了,何必在宗教氣氛濃厚的地方硬要當局外人呢?後來在這條路上我總共參加了兩次彌撒,不過走出教堂也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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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朝聖之路的古樸或商業化 (Day18)
在聖雅各古道上,有許多古蹟、古橋、教堂或長久以來留下的傳說、傳統,由傳教士、朝聖者代代接續著,一條路歷經和摩爾人的戰爭、黑死病、近代的天災人禍,卻能越來越堅強,當然也能演化出更多貼近現代人需求的商業化活動。最大例子就是運送行李的服務,你可以出發前把背包放在庇護所,在信封上寫上聯絡方式、下一晚停留城市庇護所名稱、在信封裡放入5歐或該公司要求的價錢,前晚先打電話預約,隔天就可以毫無負擔的上路了!今天和隔天我要趕38和35公里的路,所以嘗試了完全沒有背包的走法,只帶了腰包和水壺,雖然走到大城市萊昂已經是下午4點半以後,居然也還有力氣繼續亂晃。
後來我在庇護所遇到了從Burgos就同路、時常遇到的中國男孩,他說他今天太累了就直接搭公車到萊昂,巴士票只要2歐多,我看著那花了我5歐早就被專車送來的背包,雖然不知道走那麼辛苦是為了什麼,但我想這就是朝聖者某種半調子的堅持吧,堅持全程步行、堅持自己下廚、堅持露營、堅持參觀每間教堂等,每個人內心在意的小小堅持都各有不同,但一旦下定決心追尋心中的定律和原則一同走完camino,就能成為別人口中的「真正的朝聖者了」吧!
九、上帝我好熱,我要喝可樂 (Day20)
朋友們關心我,有沒有藉著走朝聖之路跟上帝對話?我大笑著回答,「有啊,我每天都一直跟上帝order,吵著要喝可樂」不知道為何總覺得,外國月亮不一定比較圓,但外國的可樂真的比較好喝,儘管已經走到9月初,西班牙的午後還是非常熱,我每天途中都要喝2杯可樂,今天在經過Astorga時我又坐下喝可樂了,當我放下我的背包才發現,掛著的小鋼杯中居然有一朵花!是不是上帝也給了我一點回應和鼓勵了呢?於是我決定繼續在烈陽下行走,能走多遠就多遠。
十、朝聖者的朋友:天神之家
Camino中後段開始有許多「朝聖者的朋友」,有別於商業化的餐車或攤販,他們熱心地提供自家食物水果、飲料提供給路過的朝聖者補充體力,在抵達Astorga城鎮前約莫6公里處,會在山頭上看到一處空地,朝聖者的朋友「天神之家」在這裡提供休息歇腳的地方、飲料水果、自己烤的蛋糕、並和經過的朝聖者們聊聊天。設置天神之家的是一對情侶,他們就住在這個地方過著簡單的生活,冬天時就蓋很多毯子在身上,沒有手機沒有網路沒有電,走路下山去取得需要的用品,這樣的生活過了7年,我們訝異地問「這樣生活不會不方便嗎?」,「當訊息是必須被傳遞的時候,他就會自然而然地傳到我們身邊」女主人怡然自得的說。
雖然一直嚮往嬉皮、波西米亞式的生活或旅遊方式,但實際上對我來說這還是存在很高的難度,例如物質生活、購物慾、還有對外在世界的依戀、少了錢就少了安全感的想法,讓我一直在那個世界外圍窺探,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後來看書以後才知道,天神之家之所以在這裡設立,是因為當年男主人(我走的當天沒看到他)走朝聖之路時覺得這裡是他當初最渴望接受幫助、喝一口水的地方,於是後來他就決定要成為提供路過朝聖者們幫助的那個綠洲。
十一、朝聖者的資格:一百公里 (Day25)
想要領到聖地牙哥的星野證書Compostela,必須在朝聖護照上留下你曾經走過100公里的證明,除了入住每日庇護所的蓋章外,沿途的餐廳、bar也都可以蓋章,一來鼓勵消費、二來證明朝聖者確實有經過這些城鎮,每天至少要蓋2個章才能拿到證書。而離100km處最近的城市就是Sarria,也因此從Sarria以後,朝聖者變多了,在接下來的城市遇到的朝聖者們,再也不是熟悉的臉孔,也讓人很難提起勁再去認識新的朋友,或是分享千篇一律的朝聖心得。在這段路上可以發現團體的客人也變多了,原來是報名了朝聖之旅的套裝行程,某些路段用走的、某些路段搭車、住旅行社安排的旅館、也不用背朝聖旅程的所有家當,「你們真的都住庇護所像hostel那樣睡上下鋪?被打呼聲干擾嗎?」遇到一對特別重視睡眠品質的英國夫妻談及他們對一般朝聖生活的疑問。是的,我們過去的700公里,就是這麼從庇里牛斯山走來,背著這一個月的必需品、每天清晨整裝出門、走路、休息、抵達、停留、睡在庇護所、聽著旁人的打呼聲、或是趕快睡著讓別人也聽到你的打呼聲,日復一日地走進這最後的100公里。
「在上路之初,我們會想很多。全數消失的生活座標、看似不可能走到的遙遠終點,四周讓人宛如衣不蔽體的廣邈風景,這一切都有利於創造一種獨特的內省模式,這是山野空氣才能催化的產物。我們和自己獨處,思考成了唯一熟悉的存在方式。思考能夠重新創造對話,喚起回憶來適時營造熟悉感。健行者百感交集的自我相處,仿佛突然之間遇到一位舊識。放逐自己在陌生異鄉、空虛、緩慢、單調、沒完沒了的過程中,朝聖客將念頭藏在心底深處,回憶、計劃和構想等一切,變得既動人又美麗」P135,《一個人的不朽遠行:聖雅各朝聖之路》Jean-Christophe Rufin 著
十二、朝聖者的世界,另一個舒適圈 (Day28)
今天就會走到抵達聖地牙哥前的最後一站Monte do Gozo喜悅山頭,要一口氣走完也不是難事,不想讓朝聖之旅這麼快結束,所以我決定在山頭上的公立庇護所住一晚,從山上遠眺聖城,隔天早上再漫步下山。再遠的旅程終究會走到盡頭,我想到路上遇過的許多人上路原因各有不同:
有人中年喪妻,兄弟陪著他一起走路療傷、
有人被公司要求提早退休但內心卻還不想這麼快結束職場生活、
有人厭倦德國北部極度缺乏陽光的壞天氣,決定走路曬太陽、
有人上次走到中途某個地方,今年來繼續完成、
有些人只是來爬山渡假,有沒有走到終點並不重要……
在這條路上,朝聖者保有高度的個人自由,想做什麼、想去哪、想怎麼思考都靠自己的自由意志發展,但心靈上又和其他朝聖者群體相互牽絆、同甘共苦。互相勉勵的話、不同的生活方式、個人價值觀、政治理念都在這條路上相互產生影響,令人回味無窮。平日習慣獨行的朝聖者們一到大城市,總是想馬上找出其他朝聖者的蹤影,或是身上穿戴著相關信物的人們,在茫茫人海看到他們才會覺得安心,確認有人跟自己正在做一樣的事,才不會感到迷失。
走朝聖之路的一個月,可以暫時拋下工作、生活壓力、生涯規劃,放慢生活步調欣賞自然大地風景,打從心裡感謝一杯美味的紅酒、感謝天上的烏雲、感謝暴風雨後的平靜。而物質慾望也隨著不需要身外之物後自然而然地降低,身體也因為大量的運動而變瘦。在這裡的生活單純,就算沒事做也不會特別無聊,反而是一想到朝聖之旅要結束回台灣就要馬上上班,讓我焦慮地做了好幾晚奇怪的夢。
之前第三天在Cizur Menor很照顧我的庇護所志工Ambrosio曾寫下一段話給我當做路上的勉勵:
「Si de noche lloras por el sol, tus lágrimas no te dejarán ver las estrellas」,大致的意思是:當你因為太陽下山而流淚,淚水就會讓你看不見天上的星星。
朝聖之路是一趟檢視自我、瞭解執念、認識自己脆弱或堅強那一面、甚至逃避世俗的旅程,電影the way裡面,朝聖者會從家鄉帶一塊石頭,走到鐵十字架山的時候放下,代表放下了內心的固執,並且走向聖地牙哥完成願望。
我相信camino路途中有我必須上路的理由,雖然路途已到尾聲,而我對於這趟旅程的深層意義和實質內涵都還懵懵懂懂,也尚未找到生活的靈感,走完這條路,或許什麼都不會變,也沒有特別的意義,但每天付出的勞累都能得到回報,例如得到一杯水的滿足、安穩的睡一覺、好好享受一頓晚餐,或許都是這趟旅程最充實的意義。
有時我們覺得旅途、長征是鼓起勇氣離開舒適圈,但後來我想想其實一切都沒有這麼偉大,因為我們只是走進另外一個舒適圈而已。
「我是一個全新的生命,卸下了回憶、慾望和企圖心的包袱。」P164,《一個人的不朽遠行:聖雅各朝聖之路》Jean-Christophe Rufin 著
十三、信仰:the last 5km to Santiago (Day29)
「康波斯特拉並不是基督教的朝聖地,它代表的意義可以更加豐富、或更加貧乏,這完全取決於我們如何接納朝聖帶來的啟發。路途本身並不屬於任何信仰,而且坦白說,我們要如何將它對號入座都行。但如果硬要說它接近某種信仰,那肯定是其中最不嚴謹的一種,屬於從不言說上帝、卻讓人類更貼近祂存在的那種。它擺脫了起心動念與慾念想望的折磨,它卸下了心靈的虛華與肉體所有的病痛,它消弭了包裹萬物的僵硬外衣,並將萬物從主觀意識中抽離出來,它讓『真我』與自然和諧共鳴。」 P165,《一個人的不朽遠行:聖雅各朝聖之路》Jean-Christophe Rufin 著
對於有宗教信仰的朝聖者而言,聖地牙哥只是他們信仰道路上的其中一種形式,除了透過camino苦行,他們還有奉獻、禱告、聚會、彌撒等方式讓自己在信仰裡更加的成熟。而對於非教徒的朝聖者像我,或是多數的年輕人,我們在這條路上的信仰,就僅是「聖地牙哥」這個城市而已。
也因此當我們終於抵達聖地牙哥以後,卻不知道今後該往哪走,我們這一個月以來堅定的信仰突然在某一天某一刻就必須停住了,明天之後不需再打包行李上路,不需在早上六點起床趕在日出前匆匆出發,不需再對路過的人說Buen Camino。卸下背包、拐杖,穿上拖鞋,已經沒有任何身為朝聖者的代表物,坐在大教堂前的廣場,我感覺到迷失,而且我發現,很多人都跟我一樣。
隔了一天,我在城裡閑晃,在教堂前廣場前發呆,發現這段期間在路上常常遇到的男子也在發呆,我們在這之前沒有什麼交談,但還是有種「每晚都會在庇護所遇到」或是「曾經說過buen camino」的革命情感,他說他走完覺得心裡一陣空虛,打算再繼續走100公里到海邊Finnisterre,但是礙於腳有點受傷,一直在思考要不要就此停住。
我遇到另一位更妙的義大利人,五天前我們在下大雨的時候互相督促勉勵下山,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直到他走進聖地牙哥教堂前的廣場,背著背包,拿著樹枝手杖慢步走來,熱情地跟我打招呼,
「嗨,你今天剛到嗎」我問,
「不,我昨天就到了,但是我捨不得卸下我的裝備,我還不想結束我的旅程,這隻手杖是我從庇里牛斯山的森林撿來的,比女朋友還要懂我陪伴我,我不想要離開他。」
原來那些如電影場景般走到終點後的喜悅、痛哭、感動終究是活在戲裡,戲外的真實人生就如我和眾多的朝聖者一樣,襲來的卻是一陣空虛、迷惘,我們為了尋找某些答案上路,以為在這麼長的時間和路途中上帝一定會指引出一個方向,殊不知能不能找出答案應該是靠自己的心靈勇氣和必須睜大自己的雙眼去觀察。「當訊息是必須被傳遞的時候,他就會自然而然地傳到我們身邊」我想起第20天在天神之家遇到的女主人,她說過的話。
走這一趟路值得嗎?能解決問題嗎?我想答案見仁見智,對我而言,朝聖之旅是一個人追求心靈提昇上的必經之路。我變黑、變瘦了,內心更勇敢、更容易接受現實了,面對自然更加謙卑,對物質生活也有了些改觀。回到Pilgrim Office領取證書那刻,每個人都會被問到的兩個問題:「你是誰?」、「你為何而來?」,不管答案為何,都蘊含了朝聖之路上每位朝聖者捫心自問,並在路途上不停自我辯證、尋找真理的哲學思考。
連續只靠雙腳前進的一個月後,坐上巴士快速移動前往機場之際,心情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反而是無限的遺憾與不捨,再喜歡的旅程總有結束的時候,朝聖者的單純美好世界中只能留在西班牙,而朝聖者本人,得再回去奮鬥一段時間才能再出來走走。人生每個不同的階段去走camino應該都會產生不同的心境、感想,這條古路一直都會在,但承載著來來去去的人,每天都在更新著不同的故事,如果你也想,就出去一下吧!
「在我心中,有一個與鄉野自然版圖相對應的心靈地圖;我所開闢的路,通往外在的山坡和沼澤,也通往心中的丘壑。藉由對腳下事物的研究,以及藉由閱讀和思索,讓我展開對自己及對大地的探索,最後,這兩種探索在我心中合而為一。」《星星、雪、火》,海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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